肯園是一座實驗林,這一群人在實驗一種生活方式、生活態度,
希望藉由這樣的方式與態度,來增進自身以及對世界的敏感度和理解力。
何謂芳療?美學篇
我接受媒體採訪介紹芳香療法的經驗,已經超過五十次了。而每一次要回答的問題,也都大同小異。加上我在自己翻譯、審訂的書籍中已發表過許多闡釋芳香療法的文字,因此,這次我想換個角度來談談這個層面廣泛的主題。
就從楚辭談起吧。
既替余以蕙纕兮,又申之以攬苣;
而亦余心之所善兮,雖九死其猶為悔!
~離騷
他們抨擊我佩戴蕙草啊,
又挑剔我繫結芷蘭。
只要我認定是美好的就要堅持啊,
縱使九死不生也不悔棄。
即使到了今天這樣一個消費主義盛行的時代,還是很難看到有人像屈原一樣理直氣壯地追求香氣。你也許會說,那些香草只是隱喻,但芳香植物本身如果不具備某些特質,也不可能成為隱喻寄託的對象。那些特質一言以蔽之,就是「美」。
事實上,「說文」中解「香」字,說是「從黍從甘」,指的就是穀物成熟後所發出的氣味。這氣味暗示著身體的滿足,而身體的滿足必然帶來精神之愉悅,因此清代阮元的「經籍纂詁」乾脆就說:「香,美也。」
沒有人不欣賞美的事物,那麼,應該就沒有一個人不喜愛芳香植物。但事實好像並非如此。二十世紀初,英國的傳奇植物學家厄尼斯特‧威爾森(Ernest H. Wilson)來到中國採植物標本,他帶回的標本多達六萬五千件,一生的黃金歲月都在東南亞度過,所以當時的人稱他叫「中國威爾森」(”Chinese” Wilson)。中國威爾森也提到過台灣和日本,他在書信中表示,日本的文化雖然多半來自中國,但是日本人對花草的情感顯然遠比中國人深刻發達。
我們恐怕不能不同意中國威爾森的觀察。在挑選精油時,你也可以發現「美」並不是這個文化特別看重的價值。一般以為,購買精油的人都是被它的香氣所吸引,但是,在我們的個案證實晚香玉(Polianthus tuberosa)有助於改善肌肉酸痛以前,沒有人因為那使人迷醉的香氣而購買這種精油;如果兩瓶精油的價格相當,而客人的預算有限,她一定是先選調理身體或美容養顏的,不是那取悅她嗅覺的。
實際上的狀況就是,「美」在我們的價值體系裡面,被擺在比較低階的位階。
也正因為如此,肯園在剛開始的時候,完全沒有辦法以「美」做為推廣芳療的訴求。芳療師必須分析精油的化學結構,援引國外的研究報告,擁「科學」以自重,才能鞏固自己的專業形象。我們甚至很少提及香氣,常只是鎖定這些藥物植物的「醫學屬性」,強調芳香療法作為一種另類醫療的貢獻。
但「美」真會減輕我們靈魂的重量嗎?十九世紀的法國思想家夏多布利昂(Francois Rene de Chateaubriand)寫了一本轟動一時的名著,「基督宗教的特質」(The Genius of Christianity),以致於當代許多歐洲人與美國人重新皈依天主教。這本書的影響之大,使得有些知識份子嘲笑說,夏多布利昂讓基督教成了一種時尚。在這本書裡,他特別強調基督教的美的價值。他認為宗教在最盛的時期,是一種藝術的工作,所以他猛烈批評試圖把感官、象徵、集體性、與藝術排除於宗教之外的新教徒。
天主教禮拜儀式常用的焚香來源,就是現代芳香療法中重受科學家矚目的乳香。其實不僅是天主教,世界上所有的傳統宗教,都少不了焚香的儀式。我們走進任何寺廟或是教堂,總能立即沈澱飄飛的思緒,除了經文唱頌的聲波使我們安定,裊繞在空氣中的焚香似乎也有一股催眠的力量。焚香的材料都是芳香植物,都可以萃取精油,不論是印度教裡的檀香、藏傳佛教裡的喜馬拉雅雪松、回教世界裡的沒藥、或南美印第安人用的秘魯香脂,全都是芳療舞台的要角。
我永遠記得第一次聞到乳香的感動。那是在一個倫敦著名的芳香療法中心Micheline Arcier Aromatherapy Clinic,我接受全身芳療療程。翻身仰躺時,突然被一陣奇妙的香氣喚醒,我抬起眼皮向芳療師探問,發現天井灑下的陽光像金色紗帳般地籠罩著自己。芳療師輕聲對我說,她剛剛在我胸口抹上乳香,並問我有什麼感覺,我口齒不清地回答:「我聞到天堂……」
後來我才讀到:「當他們看見那顆星星時,忍不住欣喜若狂。而當他們進入屋內,看到瑪麗亞身邊的小嬰兒,立刻就撲地膜拜,然後打開收藏寶物的錦囊,拿出黃金、乳香、和沒藥,那是他們獻給小耶穌的賀禮。」(馬太福音2:10-11)即使不是基督徒,我們都能在這段生動的描述中領悟:地上的香氣傳遞了天上的福音,芳香植物見證了神的恩典。香氣之美,足以開啟人類的靈性,人於是掙脫了動物的存在,也超越了物質的有限性。
提到香氣之美,人們的腦海一定會浮現各種精雕細琢的香水瓶。但是,現代香水工業慣常施展的符咒,並非芳香療法所喚起的美感。香水業者也使用精油,不過是拿來分解各種可供搭配調箱成份,香水的主體,無論名貴與否,則是從石油化工業所取得之合成香料。在市場行銷的機制下,高級香水伴隨著俊男美女與華妝美服一同出場,挑逗你被馴養出來的消費慾。香水不會為我們推開一扇窗,邀我們神遊所羅王愛與美的花園,一如千古流傳至今的精油。
不幸的是,許多人的嗅覺經驗也被環境污染了,即使穿透過精油的香氣,也回不到那個萬物有情的時空。一項童年嗅覺記憶的研究顯示,二次世界大戰前出生的人們,所回想的童年氣味,幾乎都是花草樹木的氣味;而戰後出生的人們回憶中,則出現愈來愈多的塑膠、汽油味。這樣的生態變化也影響了人們的審美眼光,所以我們碰到不少覺得浴廁芳香劑還比精油「香」的反應,或是精油的氣味讓他們覺得「怪異、不習慣」的抱怨。這不禁使人喟嘆,我們身處非僅是個價值分歧的時代,也是個美感渾沌的時。或許應該說,正因為美感之不存,才使得價值錯亂吧!
戶服艾以盈要兮,謂幽蘭其不可佩;
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,豈珵美之能當?
~離騷
大家都把艾草掛滿腰間啊,
反而說芬芳的幽蘭不能佩戴。
連草木香臭都不能分辨啊,
怎麼能鑑賞美玉?
比較起來,我是個很有福氣的小孩。小學三年級時,我轉學到北投的中山國小就讀(後來改名逸仙)。這個學校在陽明山的山腳上,校園內外到處是大樹,同學們最喜歡撿拾樟樹掉落一地的果實,放在鉛筆盒內「薰香」鉛筆。因為常搬家的關係,我讀過四所小學,所以對學校生活的印象都不深,唯有在這個學校撿樟樹果實的快樂情節,是我童年最美好的記憶。
剛創立肯園的時候,經歷了很多困難。有次搭公車去肯園,到站下車後,只覺得舉步維艱,沒有力氣走過去。就在發呆的時候,突然吹起徐徐微風,四周的行道樹隨之輕舞,同時傳來陣陣似曾相識的香氣。我疑惑地抬起頭,在跳躍不已的光影與樹影之間,發現了掛在枝頭的樟樹果實,心中立即湧出一種幸福的感覺……於是我快步走回店裡,給每個薰燈滴上芳樟精油,然後,繼續我們的故事。
如果有更多人體驗過這樣的一種幸福,我們就不需要再回答「何謂芳療」了。
摘錄自"發現肯園"一書
肯園負責人溫佑君
2001.03